當年千里奔襲,耗盡了陽漢秋所有的力氣,最后拖著殘軀挺到中安城門,才被芹山穆護送著回到了劍谷。此后陽漢秋便一直坐在椅上猶如廢人,高風笑有時練劍到深夜心煩氣躁在谷中散步,總會看得到陽漢秋一人坐在庭院里閉目養神,那時他心中對這個師傅既是崇敬也是憐惜,一身曠世武功最終卻無力施展,當真是人間第一大折磨。高風笑還不知道送給芹山穆那本書冊里附著凌然的劍意,自然也不能理解陽漢秋一直說的書生養氣到底是個什么內家功夫的修法。
可如今他卻真切感受到成為一名廢人是多么痛苦,他閉上眼睛,任由淚水無力淌下,十年來在劍谷修劍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回放,高風笑只感覺胸腹里有一股氣堵塞在那里積郁不出,只能沙啞著聲音說道:“我十歲習劍,師門劍法超群,我第練一年拔劍,第二年練收劍,每日拔劍千次收劍千次,三年方能習劍招,三年練身法,兩年修內功,好不容易破了太師父的劍陣,出得中安城游歷江湖,如今又回到一身虛無,有如入門之前渾渾麻木,我這般活下來,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呢?”
那道人一臉憐惜望著高風笑,手中卻是不停把剛熬出來的藥往嘴里灌,看到高風笑總算平靜下來沒有說些胡話,道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說道:“你性命無大礙,只是這劍傷實在太難處理,現在是內力全無的狀況,也沒有辦法將體內的毒排出來,用藥如抽絲,這幾天還得讓你躺在床上,有什么事,以后再說?!?br/>
不見有任何回應,那道人看著緊閉雙眼不知如何作想的高風笑,輕輕嘆了一口氣,走出房門。旁邊一直在打雜的弟子替高風笑把臉上的淚水擦拭干凈,說道:“這里是望君山,小君大可放心在這里養傷,待行動無礙后再做打算也不遲。”
窗外突然變得嘈雜無比,小道士聽到動靜立馬放下了手中的藥碗匆匆跑出去,留下高風笑一人獨自惆悵。數百個穿著統一青色衣袍的人從不同角落涌過來,領頭的卻是一個老道人,一只白鶴落在劍坪上,道人將白鶴口中銜著的書信取出,當眾念出聲來,頓時引起一陣喧嘩,末了,那道人拍拍白鶴的翅膀,白鶴隨即一步一搖挪到后山去逍遙,道人抬手控制住喧鬧的場面,說道:“閣主的意思是,讓方蹇去?!?br/>
一人應聲出列,正是剛才給高風笑喂藥的那人。其余的人看見方蹇出列更是情緒激烈,一人甚至不顧得道人的威嚴,大喊道:“不能讓大師兄去!不能讓大師兄犯險!閣主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
“愚昧糊涂!若是有辦法,閣主會只身去嵐石小院守著嗎?只有方蹇一人曾經得到閣主和師叔當年的教誨,他不去,誰去?你們大師兄要是連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還有什么資格擔起北秋閣的風骨!”
方蹇拱手道:“是!”不自覺的,他將目光投向了高風笑所在的那間屋子,師門之變多少牽連了他,方蹇在心中暗暗給自己增加了此行的任務,定要讓天恨師傅迷途知返,就算瘋魔也要成仁人。
屋子里檀香繚繞,窗外的喧囂聲漸漸平息,或許是安神香起了作用,方蹇來看望高風笑的時候,后者正睜大著眼睛盯著房梁,竟似要透過房梁看透茫茫天地間不可捉摸的命運。方蹇走到跟前,將藥渣倒掉,看著無動于衷的高風笑,來人還是保持著一貫的溫和,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副肖像畫,“這是家師早年跟隨唐閣主的時候臨摹的閣主風采,如今四十年過去,斯人已去,而像這般風流瀟灑的英雄人物,卻再也找不到一個了。”
高風笑側過頭,看著方蹇所說的那副畫,他喉嚨微動,情緒竟有些激動,嚇得方蹇趕緊用功順著郁氣,半晌高風笑才澀聲問道:“北秋閣為何殺我?”
高風笑一雙空洞無神的雙眼直直盯著方蹇,毫無生氣,毫無殺機,偏偏看方蹇六神無主,他只能抬頭把目光望向畫里那個衣扇舒展,鼓怒風云的閣主,看著一股凌厲的眼神變成嘲弄,方蹇只能說道:“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個誤會?!?br/>
高風笑笑著看著方蹇,要不是如今氣若游絲,他可真想大聲呼嘯,因為一個誤會,就害得他差點命喪黃泉,于是他的眼神終于不再空洞,方蹇瞥過去,卻感受到一股揮散不去的死意,“我若下山,一定悉數奉還?!?br/>
“若有那日,悉聽尊便?!?br/>
其實方蹇還有一句話沒說,如無那日,我便你把公道討回來吧。年輕人最不缺的就是一股子打抱不平的熱血,方蹇行事聽憑自己的判斷,他已然認為高風笑遭此一難,全是誤會,然而嵐石殿余孽對北秋閣而言又意義非凡,他實在沒法去質問道人師叔其間的曲折,少年人所思所想,不足為外人道也。他收拾好行李,在眾人的叮囑下下山北上,大殿里唐彩云的畫像盯著遙遠的山巒,若是祖師爺在,他會怎么做呢?
荔泉山在洛陽北邊,兵戈修整時候,常人若要前往此地觀覽,需從洛陽出發,行官道十日途徑大興,再由跟隨大興前往西北草原的商隊便能到荔泉山底。山底常設有供商隊修息補充糧食的客棧等,經時歷久,荔泉山也漸漸繁榮起來,若不是這兩年戰事頻繁,商隊受到限制,荔泉山早就被世人所知了。從此地與商隊分道揚鑣,繞到后山,方才見得到荔泉山真貌。早在草原通商之前,荔泉山被當地人所稱道的乃是其清冽沁香猶如荔枝的山泉水,只是這山泉水講求一個鮮字。離了山泉不過一日,泉水便變了味,若不是如此,如今大小朝廷的御用飲水,應當都取自荔泉山。荔泉山下住著三百戶人家,依賴著來往不歇的商隊,倒是個亂世中罕見的小樂園。
荔泉山腳下有幾戶人家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算得上此地的土著,根深蒂固再加上家風醇厚,便成為當地頗有名望的鄉紳,其中一家靠著荔泉山天下獨有的泉水,干起了打鐵匠的營生,至于用這樣的泉水鑄出來的鐵器有何不同,卻是旁人所不明白的。
只在三十多年前,一個從洛陽來的小劍客到這家鐵匠鋪干了半年的雜活,鑄了一柄清冽動人的劍,這柄劍后來殺到了中安城成為劍谷山門上一個招牌。
多年后的一個秋天,又有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塊珍藏的玄鐵悄悄來到了這個鐵匠鋪。鋪子又開始了徹夜通明的工作,年輕人一直待在鋪子里專心打鐵,村民們十分欣賞這個勤奮的外來人,一想到這人不久后就要離開這里,竟有些不舍得,幾家尚在閨中的女子聽得消息頗為意動,一時間各家的媒婆便隔三差五尋個借口在鋪子里找年輕人聊天。
鐵匠鋪的師傅曾經離家當過先鋒兵,后來找了個由頭回家繼承基業,數十年同鐵塊打交道,把他臉龐也打造得如鐵片一般冷酷,只在今日,他竟然顯出罕見的微笑。
“可惜我閨女已經嫁了人,不然老子強拉也要把你招上門當女婿來?!辫F匠師傅看著外頭嘰嘰喳喳聊個不停的說媒人,竟然生出隱隱的自豪感來。
這個英俊的單身小學徒,卻是毫無所動,一直低著頭捶打著那塊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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