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樵夫雙唇微微顫抖,或者說他全身都在顫抖,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恐懼,仔細觀察還能感受到些許激動。他解開衣衫,在那臟兮兮的青布衣服里是淡黃色綢衣,他放下手中的樸刀,衣衫褪去,露出他胸口上的念珠,從這一刻起,他便又是無事禪師了,他將念珠取下來,雙手不斷摩挲念珠,“你可還有什么要問的?”
陽漢秋一臉莊重,向無事禪師行禮,然后說道:“此事乃家師一生顛簸所系,不可不問?!?br/>
“也好也好,貧僧枯坐深山幾十年,只有這件事使我日夜難安,心墮阿彌地獄,此事罷了,你可放心出劍。”
“大師若是還俗,我自然要出劍?!?br/>
無事禪師點點頭,然后微笑道:“有理?!?br/>
“那應該是一個蟬聲聒噪一如往常的夏日,那時候我也才十多歲大,正在大殿里跟著師傅念經書,我記得那天的一疊宗特別安靜,我和師傅待在大殿里埋頭整理著佛經,我習慣了小院里高亢的蟬聲,突然的安靜讓我有些好奇,在整理的時候不時抬頭看向殿外。這時候師傅停下來,看著殿外,然后嘆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走出大殿,我感覺到師傅的凝重,于是不由得害怕起來,緊緊地抓住師傅的手掌,走到山門前?!?br/>
“大殿前有兩個香客在看風景,我第一眼就看見那位女香客,我從沒看見過那樣一雙冷傲的目光,那女子仿佛生來就帶著不與凡塵糾葛的高貴,那雙眼輕飄飄掃過我,我竟然嚇得躲到師傅身后,只敢悄悄觀察另一位香客。那男子一直把玩著手中的銀扇,目光卻游離在天地四方,他看向師傅的時候,仿佛眼中并沒有師傅的模樣,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哪一位客人用這樣漠然的眼神看向我師傅,我明明很生氣,卻又隱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那兩人站在香爐前面,卻好像千萬里外,又好像站在高山之上。師傅對我說,‘念無,把貴客請到正堂去?!抑坏糜仓^皮走出來,那位男香客好像終于看見了我和師傅,他擺手,說:‘不用勞煩小師傅。我冒昧前來,乃是想請教大師一件事?!瘞煾惦p手合十,念了一聲佛,然后說道:‘此事我不能?!桥憧屠湫σ宦?,說:‘都說佛家慈悲,我看不過是欺軟怕硬的茍且之輩!’我登時接道:‘你們凡事不思自救,反來求人,有什么資格說師傅!’我說完便后怕不已,冷汗直流,卻不想那兩人愣了一下,竟然沒有反駁我。師傅在一旁說,‘我與花簡生相知多年,我不能?!ê喩褪菎故畹钪?,我師傅早年化緣江湖的時候與花簡生互引為知音,我聽師傅當時語氣,這兩人竟像是花簡生的仇敵,那兩人露出失望神情,卻沒有繼續為難我們的意思,只是那男子說道:‘大師既然不能說,那此事也請大師莫要插手?!瘞煾禌]有答應,只是說,‘若事已不可挽回,貧僧不得不管。’”
“那女子盯著師傅看了半晌,然后說道:‘小師傅剛才說凡是須思自救,此事我也不求大師,大師何不看他如何思自救?’師傅默然良久,最后才長嘆一聲,目送這兩人離開。寺院里又響起蟬聲,我才發現自己一身衣衫早就被汗水打濕了,回頭再看師傅時,卻看見他好像老了十年一樣,我嚇得快哭出來,大聲喊道:‘師傅!’,師傅回過神,朝我招招手。我扶他回到大殿里坐下,他才對我說:‘念無,你現在多大了?’我說,‘師傅,我上個月剛滿的十六?!c點頭,然后對我說:‘念無,你去收拾一下,替我到平音縣的嵐石殿走一趟,找到花簡生,叫他跟你一道回來?!液莺莸攸c頭,第二日便下山去嵐石殿。”
“半路上我聽說江南突然興起了一個叫做北秋閣的門派,我聽人描述那閣主的模樣,和那天的男子有七八分相符,我才明白師傅為什么要我找花簡生,想來他早就認為花簡生不是那北秋閣主的對手,我心里著急萬分,跑死了十多匹馬終于找到嵐石殿。嵐石殿主花簡生和我師傅私交甚好,我也曾跟著師傅到那小院里玩過幾次,他們都認得我,可是那天花簡生卻不在院里,我卻在院中看見了那名女子,她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上看著荷花搖曳,依舊是那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可是我卻覺得她十分孤單。我沒有找到花簡生,只能干等著,我想當時這女人和北秋閣主在一起,想必也是來找人麻煩的,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然走上前去,說道:‘喂,你怎么一個人在這?’”
“那女子回過頭來,她看了我很久,好像終于想起來我是誰,問道:‘小和尚,你怎么在這?’我從沒想過她的語氣那么溫柔,我莫名地緊張起來,趕緊回道:‘我,我來找方殿主!’‘真巧,我也是?!拿髅鳑]有笑,我卻從她眼里感受到一種特別的笑意,我被那眼睛看得心亂如麻,說道:‘你不是和北秋閣的那誰一起的嗎?怎么一個人來了?’她這次真的笑出了聲,她哈哈大笑,眼淚也笑出來,摸著我的頭,說道:‘因為我想找花簡生做個交易,所以就來了。你說的那誰不想讓我做交易,所以我就不要他啦?!瘡男〉酱笪抑槐粠煾颠@么摸過頭,但是她的眼淚滴到我的手上讓我心一顫,我竟然仍由她摸著我的頭,直到她又回復到冷漠的模樣。”
“嵐石殿的師兄告訴我花簡生要一個月后才回來,我本來應該直接回一疊宗的,但每一次走進院子,都看見她一個人站在池塘邊出神,嵐石殿的師兄師姐們似乎也不愿和她搭話,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就留下來了,每天都在旁邊陪她說話。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李琉,是中原后唐那邊的郡主,我也知道北秋閣主叫做唐彩云,我還知道李琉體內有一只蟲子。我對嵐石殿了解不少,知道嵐石殿從創立之初就養了一只奇異無比的蟲子。可是這些我那時都不關心,我只知道她很孤獨?!?br/>
“有很多個夜晚,我都在思考我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我是個出家人,自幼受師傅熏陶,早就斷了凡心,我知道我不會喜歡人,但是我卻說不清楚為什么我卻總是在想著她。那幾個夜晚我感覺自己要瘋了,什么佛門真言,什么六根清凈,全都沒用,我只想天明然后到池塘邊上和她看荷花。就在這時候花簡生回來了。”
“我還沒忘記師傅的叮囑,于是馬上去找他。花簡生回來后就沒有出過他的屋子,我便去找他。他的屋子在院子最角落處,我走到門口,還未出聲,就聽見里面響起一陣爭吵聲,我聽見李琉的聲音,她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敢不敢渡江?’花簡生說:‘如今你還有什么資格跟我談條件?交出藥方,我自然放出那蟲子,你我結為夫妻,自然萬事好商量?!闳羰歉译S我渡江而去,把李嗣源殺了,我自然會答應你,若不敢,就趕緊殺了我,我不和懦夫同床!’里面接著就傳來花簡生的怒吼聲,我嚇得趕緊回到自己房里,準備之后再找他。那個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無比地嫌棄自己的懦弱無能,明明知道她受了諸多委屈卻沒有能力幫助她,我甚至憎恨起唐彩云,憎恨他沒有救她。于是我半夜被噩夢驚醒,走出房門?!?br/>
無事禪師抬起頭,看著天上被烏云遮住了半邊光彩的月亮,說道:“那個夜晚也是這樣,月亮慘淡無光,我走在寂靜無人的小院里,突然之間風聲獵獵,我看見一個影子出現在墻上,他站在墻上,月亮好像就在他的腳邊。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盡管我未曾看清他的模樣,我卻看清他手里緩緩展開的扇子,我便知道他是唐彩云,我還在想要不要叫醒眾人,他就站在墻上,用內力說道:‘花簡生!我來了!’無數燈光瞬間亮起來,我才知道所有人都沒有睡,他們一直在等他?!?br/>
“花簡生提著一柄怪異的石劍走出來,唐彩云還在墻上,他問:‘李琉呢?’花簡生沒有回答他,只是一抬手,所有人便沖上去,重重黑影包裹住唐彩云,我傻傻地站在那,看見一道亮光出現,然后鮮血從墻上噴灑出來,落在我的頭上,我此生從沒有看見過這么多的鮮血,這么多的死人,就在那一刻,唐彩云全身都染滿了鮮血,他跳下來,走到花簡生面前,問:‘李琉呢?’花簡生雙手顫抖不止,這時候身后傳來她的聲音,‘我在這?!?br/>
“我回過頭,看見燈火下的她,她依舊是那樣冷漠,但臉色卻比前幾天蒼白了不少。唐彩云走過去,花簡生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跪在地上,原來他早就受傷了,我趕緊扶住他。聽著唐彩云說:‘跟我走?!乙呀洶阉幏綗耍銢]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了。’‘我知道?!?br/>
“‘我活不久了?!抑?。這一個月我一直在找你?!盍鹑匀簧袂椴蛔?,我卻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他,她說:‘我說過,我不跟懦夫走?!任抑魏媚愕牟。揖蛶闳ブ性??!撇试谱呱锨氨ё×怂?。我不想再在那待下去,于是背起花簡生就跑出了嵐石殿,往一疊宗逃去。不知道為什么,他并沒有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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